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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8章 淩霄鎖月: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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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神仙姐姐是不會傷害他的。◎

奚茴與林霄又不多熟, 便拒絕了對方的邀約。

千目在她拒絕前一直沒說話,得知奚茴不去後才松了口氣,待晉嵐王府的人走了之後他才從黑暗中出來, 低聲道:“那王府裏有怪物,奚茴姑娘不去是對的。”

“怪物?”奚茴有些驚訝:“你去過?”

“去過, 險些死在裏頭。”光是想起來, 千目便心有餘悸。

奚茴糾正他:“你已經死了, 據行雲州的卷宗記載, 你死了兩萬多年了。”

千目竟無語了會兒, 又道:“我說的,是徹底消亡。”

提起關於死亡的話題,奚茴難免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。她重新坐回了窗邊, 看著晉嵐王府的小廝撐著雨傘快步往回走,而因為這場說來就來的雨,街上行人三三倆倆, 前段時間還因外來人變多而熱鬧起來的晏城, 一夕間安靜了下來。

“千目, 你還記得你死之前叫什麽名字嗎?”奚茴問:“我聽人說,人死了之後很少會有能保全意識的, 絕大部分的凡人都會在魂魄離體的那一刻忘卻生前的快樂、痛苦、煩惱與憂愁, 歸於游魂一縷,自然而然地輪入鬼域。”

若連生前經歷都忘了, 必然也不會記得姓名, 和對她而言最終要的人。

奚茴雖是行雲州人, 可也是凡人, 便是行雲州裏活著時再厲害的仙使, 也有死後將活人忘得一幹二凈的。

“不記得了。”千目道:“您也說了, 我死了兩萬多年,那麽久遠之前的事兒,誰還記得呢。”

“那你記得什麽?”奚茴又問。

千目道:“記得我是從渡厄崖被人丟下去的,大約是走運,我的眼珠子多,分身也多,雖被剝奪了一部分的命火,卻難得在問天峰下生存下來了。當時焱君見我有些自保的能耐,許是認可我,也許是好奇,便沒為難我,甚至在後來我替他辦成了幾件事後,得到了焱君的重用。”

不得不說,在渡厄崖下的日子並不好過。

行雲州被結界庇護後六萬多年,在千目之前被丟入渡厄崖下的惡鬼比比皆是,他也不是第一個從命火中逃脫的鬼魂,那些惡鬼大多在鬼域劃地為王,千目沒少受欺淩。

惡鬼之間也有高低貴賤之分,不過他們統一懼怕封印之地的男人,那個男人擁有剝奪靈魂中命火的能力,只要他將命火收走,任何靈魂也別想再存於世間。

千目不是多血腥殘忍的惡鬼,他的魂力也無法凝聚成攻擊性,唯一的能力便是能將他人的眼目化為己有,多了些逃脫的本事和打探消息的本事。

雲之墨雖時常懲罰他,但也同樣庇佑著他,這兩萬多年來只有千目摸通了對方的脾性。跟在雲之墨身後,有所依仗,總好過與其他惡鬼爭奪地盤,時間久了,他亦可以借著雲之墨的勢狐假虎威,雲之墨還不會管。

提起過去,千目有些滔滔不絕,奚茴也頗為感興趣地聽著,待到對方說到見她從命火中活著掉入封印之地後,奚茴打斷他。

“那你說,我死後是不是也能和你一樣,保全自己的意識與意志,成為一個能自我決定的鬼魂?”奚茴道:“你也說我很特殊。”

這種特殊性,不代表她死後必能保全魂魄完整,但千目會察言觀色,立刻恭維奚茴:“姑娘這麽聰明,況且有焱君在,怎麽也不會輕易死掉的。”

奚茴自有些小聰明,如何聽不出鬼說的當然是鬼話,可不妨礙她在聽到這話後心情好了些。

只是心裏對雲之墨的想念越發重了,也不知他究竟去了哪兒,辦何事,又何時歸來?

目光落在窗外,奚茴有些意外地朝外伸出手去接細密的雨。

冰涼的雨水打在掌心,濺開的雨水有幾滴灑在了她的臉上,風中傳來的涼意一如軒轅城之變,可與軒轅城不同的是奚茴在那灰蒙蒙的天空下,零落的大雨裏看見了幾絲純白漂浮,又被雨水打散。

“下雪了?”她輕聲問出,有些驚喜。

從小到大,奚茴還沒見過雪的樣子。

大雨中夾著小雪,只那麽零星幾片都能被她發現,千目也朝窗戶爬去,黑乎乎的一團粘稠上數十顆眼珠子壘在了一起,果然看見了雪。

行雲州從未下過雪,這也是奚茴第一次見到雪真正的樣子。

可潼州因有神明而四季如春,又為何會在今日落下雪來?

轟隆一聲雷鳴驚醒了她,再順著電光看去,奚茴眼也不眨,聲音略沙啞:“千目,你是不是說過晉嵐王府裏有怪物?”

“是。”千目道。

奚茴接雪的手指轉了方向,指去了黑雲密布的一處問:“那怪物,可是長那個模樣?”

千目順著她的指尖看去,若非他無心,此刻恐怕便要被嚇得心止了。

就在不久前晉嵐王府還有人邀請奚茴入府去嘗一杯林霄的弱冠禮酒,這才沒到一個時辰,晉嵐王府內就徹底變了模樣。

晏城中高樓不多,晉嵐王府在諸多亭臺樓閣之間遠看也不起眼,一棟棟樓房圍墻與屋檐上行掛著的淩霄花徹底將偌大王府包裹其中。就在此刻,烏雲墜下了蒼穹,像是要將天與地融合,黑色的風暴卷起了雨雪在晉嵐王府上空肆虐,殺戮從風中帶來了絲絲血腥,便是隔著這麽遠的奚茴也能聞見。

哀嚎聲四起,而那風暴在雨雪中旋轉,將一個個被卷入其中的人撕裂撕碎再吞噬,輪廓影影綽綽的,卻像是一個聞樂起舞的女子。

客棧忽而震顫起來,晏城的房屋、地面開始扭曲,逐漸產生裂縫,像是有什麽龐然大物要從地底跑出,而那滿城的淩霄花被風雪打落,艷紅色如血如霧般在狂風驟雨裏翩躚。

“不好,快走!”

千目感受到了那股威脅,一如他不久前在晉嵐王府感受到的一樣。

奚茴也知此地不安全了,雲之墨之前說過,晏城是一個陣,聚靈的陣眼在城中某處,那聚靈的方式與鬼魂吸食人間陽氣一般,是血腥吞噬,而非自保。如今看那黑色的旋風,陣眼就在晉嵐王府,索性奚茴這處離王府還有些距離,她若想逃,說不定能逃出去。

千目不敢與那怪物對抗,他也根本不是對方的對手,若當時沒有寧卿拉了他一把,恐怕他早已成為那怪物中的一縷。

如今看來,能設這般陣法,引這麽多人前來的死陣,必是要將滿城人全都吞下。

再想潼州下鬼域沒有一絲鬼魂的異狀,千目恐懼地猜想,對方要吞的恐怕不止一個晏城,而是整個潼州。

“奚茴姑娘!”千目卷起了奚茴的衣袖便要將她帶離,若憑他自己,必能在這股旋風到來之前離開潼州,但奚茴畢竟是凡人之軀,這個時候,只有焱君在才是最好的。

奚茴也知保命要緊,她沒有任何猶豫便拿出了銀葉小舟,念出咒語後隔著二樓的窗戶爬上了小舟內,只要驅動銀葉小舟便能飛出晏城。逃出晏城容易,但要離開潼州,最快的方法還是穿過晉嵐王府前,因為從那個方向離開至少能快一倍。

奚茴可以從晉嵐王府上空繞開,銀葉小舟自有結界保護,滿城凡人那麽多,便是那怪物要殺也未必能殺到她的頭上,至少她能確保,自己應當是足夠安全的。

銀葉小舟略過晏城上空時,奚茴看見了晏城如今的慘狀。

那股陰森的鬼氣從地底爬出,它們仿如伸出了無數觸手,一旦卷上了活人便能將其撕裂成碎片,血霧灑在風雪裏,又被那黑氣吸收。

一個鬼魂也沒能從凡人的身體裏逃出來,那陰森黑氣不但需要血液滋養,甚至將他人的魂魄當成了補給,而這場殺戮從天上往下看,異常清晰,也異常殘忍。

不過片刻,晏城便血流成河,雨水沖刷著血跡卻怎麽也洗不掉,非但晏城,遠處的小鎮也一樣。

晏城外有一口小湖泊,潼州便是湖泊眾多,曾或蔚藍或青綠的湖泊如一塊塊碧玉翡翠,如今統統被染成了猩紅。銀葉小舟沖入了風裏雨雪裏,便是被雨水模糊了雙眼,奚茴也看得清楚真切,這是她此生見過的最可怕的一場殺戮,這些人甚至連求救聲也無法呼喊出。

年幼的孩童,佝僂的老人,甚至懷有身孕的婦人,全都被那股陰森黑氣攻擊。

她看得渾身發寒,忍不住顫抖,心中的恐懼與慌亂無措幾乎將她的理智吞沒。奚茴本能地握住了右手腕,指腹擦過手腕上的疤痕,去觸碰引魂鈴,一次次搖晃,卻沒有一次聽見聲音。

一聲淒厲的慘叫從她的身後傳來,奚茴驟然回神,再去看,銀葉小舟內滾落了幾顆空洞的眼珠子,而方才趴在銀葉小舟隨她一起逃亡的千目已然被旋風卷入。

奚茴順著千目被卷走的方向,看見了幾個熟悉的身影。

只要是百姓有難之處,行雲州人都不可避免會出現,他們以使命到達,以責任留下,幾十個行雲州人幾乎渾身浴血,周身飛舞的黃符靈光不顯,已入窮途末路。

奚茴看見了謝靈峙與應泉,還看見了葉茜茜與秦婼,也看見了死死護住了一百多條人命的張典和岑碧青,他們於周圍設下結界,拉一個人進來,便要推一個人出去。

拉進來的是尋常凡人,被推出的,都是行雲州的弟子。

謝靈峙與應泉皆是主動離開結界保護的人,他們甚至將自己的背後留給彼此,在濃墨似的黑氣中與那股陰森鬼氣對抗。晉嵐王府的圍墻上都布滿了黑暗的風痕,而那兩人之間,還有一個早已被嚇傻了的少年。

這一次,奚茴不僅看見了林霄肩上的命火,甚至能看見他的魂火。

微弱的魂火在左肩閃爍,而他右肩的命火才是那些黑氣不敢纏繞上他的原因。

少年滿目驚懼,恐怖又無助地看向數十個被那股黑氣卷起的人們,半日前他們笑著對他說出恭賀,如今卻都被四分五裂地撕碎於風雪裏,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站在聚靈陣眼的中心,面色如常地看他們負隅頑抗。

林霄甚至還能想起,他今早與父親一起吃早食時,父親問他希望有什麽弱冠禮物。林霄笑著說要父親明年別再將他看得太緊,他想與朋友去一趟京州,去皇城見一次皇帝皇後。

父親當時笑一笑,沒說話,難得的父慈子孝,才短短兩個多時辰,便徹底變了模樣了。

林霄無法接受突如其來的轉變,卻認出了那股吞噬人命的黑風化出的身形,高瘦纖細,頭頂著天,裙袂翩躚,於風雪中躍動,似少女歡樂的起舞,而那每一縷飄出的黑煙化作一只女子纖細的手,抓住一個人便是徹底吞噬。

那是……他記憶中母親的樣子。

一個喜歡在淩霄花下跳舞的女人,在他尚且年幼還沒什麽記憶的時候,對她唯一的印象便停留在她曾引來滿院的蝴蝶,身著紅裙,像是一朵淩霄花化作的精靈。

如今那樣的舞蹈重新在他眼前展現,卻是以如此駭人的姿態,將那些活人的鮮血拼湊成她鮮紅的衣裙,將那一條條人命當做陪她舞動的蝴蝶,輕易捏碎。

“父親——”林霄將目光落在黑暗中的男人身上,不解地問:“為何?為何會變成這樣?”

“這樣不好嗎?霄兒你看啊,你娘她多開心。”男人的聲音低沈,卻溫柔。

林霄只覺得渾身發寒,恐懼幾乎將他淹沒,他再擡頭看向那股變得原來越大的颶風,它幾乎席卷了滿晏城人的命,包括那些外來的達官顯赫,其中亦有王孫貴族。

世人都知曉晉嵐王是皇帝的胞弟,因自幼體弱多病所以不受皇家重視,此生無緣皇位,而身為皇帝的兄長對他也很好,甚至在當上皇帝後第一時間給了他偌大一州為封地,命太醫院正隨他而來為他續命,他應當是如今這些王爺中最幸福的了。

卻無人知曉,晉嵐王因為他的病,曾受過多少侮辱與排擠,而他因為這些痛苦,也曾尋求他們放過,彼時這些人不放過他,又何必如今要他放過他們?

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的相貌依舊年輕,只是下巴上蓄了些胡子,他站在陣眼中心,感受狂風驟雨落在身上,親眼見到那些人死去只覺得痛快與欣喜。就連林霄也害怕自己會受傷害而逃離了晉嵐王府,唯獨他,孤身一人與那股黑氣為伴。

因為他知道,神仙姐姐是不會傷害他的。

看吧,神仙姐姐跳舞就是能引來許多蝴蝶,這些人的魂魄在撕碎之前微光分裂,可不就像性命短暫剎那綻放的蝴蝶?

奚茴看見林霄肩上的命火越來越旺盛,可仿佛除了她之外,所有人都沒發現,那股命火幾乎要將少年燒著了。

千目拼命才從黑氣手中逃脫,攀上屋檐後從另一邊往晏城外而去,落在銀葉小舟上的眼珠子也纏上了奚茴的發絲,在小舟上咚咚地敲個不停,似是在提醒她,要更快些離開了。

離開吧,旁人的死活,關她何事?

那些婦孺孩子,那些老弱病殘,難道她還能救他們?

這些本來就是行雲州的使命,而她已經被行雲州除名,她既是行雲州所說的怪胎,壞蛋,那就將壞將惡貫徹到底,不如就當做沒看見他們,反正……反正她也不喜歡他們。

奚茴是這樣告誡自己的,晏城裏死的人越來越多了,她就要走了,可一道哭喊聲像是一只無形的手,緊緊抓住了她,叫那一葉小舟停在了風雪中。

“哥哥——娘——”

那小孩兒看上去才不過三歲左右,紮著丸子頭,她就站在暴雨之下,淩亂的街市口,身邊落下了無數人的殘骸,渾身被血雨淋透。

那麽嬌小的身軀,仿佛只要雨水再大點兒便能將她給沖倒了,她不知自己要去哪兒,就像是被全世界拋棄般孤零零無助住地抱著自己,哭得撕心裂肺。

這樣的聲音,不止一個。

他們四面八方地傳來。

明明風雨聲很大,明明淒厲的慘叫聲也很多,偏偏這些哭喊聲穿過了層層疊疊的雜音,清晰地落入了奚茴的耳朵。

就在這時小姑娘的身後竄起了一股黑煙,直朝她的背心而去,像是一把利劍,頃刻便能刺穿幼小的身軀,將她四分五裂,化作這滿城罪惡淩霄花的補給。

奚茴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麽,或許是因為這些哭聲擾亂了她的心緒,又或者是這個小姑娘的哭喊,讓她想起了三歲時的自己。想起她躺在病床上虛弱地喊著娘親,也不知是命的掙紮,還是魂的呼救,卻始終無人救她。

待她回神時,暴雨已經淋濕了她的衣衫,而她虛空抱著那個脆弱的小女孩兒,會比的幾樣結印都用盡了,只凝結出一縷淡淡的微光,守護著她。

銀葉小舟在她離開的剎那被飛礫擊碎,斷了奚茴逃命的退路。

新鮮的血液從頭頂落下,伴隨著冰冷的雨水,卻那麽灼熱地流了她半邊臉頰,甚至染紅了她的衣襟。

奚茴慢慢擡頭看去,驚恐的眼裏倒映著一張熟悉的臉。

是她不論如何,也想不通會出現在她面前,替她擋下那股黑氣的人。

應泉忍著疼,他的胸口被捅漏了一個好大的傷口,鮮血滾滾而下,他連看也沒看,只是問奚茴一句:“沒受傷吧?”

奚茴張了張嘴,卻在這一刻失聲,再看向四周,她已被卷入其他行雲州人的境地——無法逃離的漩渦。

奚茴此刻才發現,懷裏的小姑娘若隱若現,竟被風給吹散。

原來她已經死了。

而奚茴拼命舍了退路救下的,也不過是一縷殘魂罷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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